婦女故事
母：
我阿媽係鄧家既女﹐係錦田有錢有地﹐我阿爸就幫外家運乾貨。係我12歲果年 (1941年) ﹐阿爸病死。村例定左﹐地傳仔唔傳女﹐我 D阿哥細佬都分到丁屋地起屋﹐我同阿媽、家姐就去隔離村租屋住﹐用耕田同養豬所得既錢唄黎交租。
阿哥同三個細佬都係中學畢業﹐我讀到小學就冇得讀﹐成日日係田頭做。但係我唔想耕田﹐耕田太辛苦喇。24歲果年﹐同村姊妹介紹我去石硤尾打工。我決定出去闖闖﹐即使係自己一個人。我無同屋企人商量; 臨走前幾日﹐我將決定話俾阿媽知﹐就算係個交代﹐咁佢都冇鬧我。起行果日﹐阿嬸番屋企幫我擔行李﹐擔挑前面係肥﹐後面就係我D行李。到左元朗﹐我就自己坐小巴出九龍。以後﹐我忙住做工﹐又賺唔倒幾多錢俾屋企幫補﹐就好少番去﹐通常只係過年返屋企一次。
我第一份工係製衣廠雜工﹐後來轉做車間﹐車西褲﹐每月有百幾蚊人工﹐其中差唔多一半用黎交租。最初租住床位﹐要同人孖舖﹐後黎搵倒一間閣樓﹐但有人想攪我﹐我就搬走。無幾耐我搵倒一份住家工﹐係一戶富貴人家﹐一共有三個工人﹐但剩係我要響廚房食飯﹐我覺得自己好低賤﹐做左半年就冇做落去。後黎我轉去大角咀一間玻璃廠燒玻璃。呢份工好辛苦﹐每日做到背脊 都濕晒﹐幾個月後﹐我就託朋友介紹轉工﹐果份係我第四份工。
果度係間車領呔廠﹐一共有幾十個工友﹐每日朝頭早九點番工﹐晚頭夜八點放工﹐包伙食。我係果度做得好開心﹐同事之間感情好好﹐ 一做就做左三年。
你阿爸係我第二個男朋友﹐係朋友介紹識既。佢係政府D運垃圾船上面打工﹐每月賺150蚊﹐一半用黎交房租。之前第一個男朋友係製衣廠同事﹐人品好好﹐但係好矮細﹐我唔想第日生D仔女矮﹐所以就唔同佢一齊。後黎同你阿爸慢慢淡左﹐朋友介紹另一個俾我識﹐佢係個肥佬﹐鹹鹹濕濕咁﹐我唔喜歡﹐於是就繼續同你阿爸來往。我地拍左年半拖﹐拍拖果陣﹐我地都冇拖過手﹐除左幾次去飲茶、飲架啡﹐我地就冇乜其他娛樂喇。我地都有行公園﹐但其實我地都冇乜時間拍拖。
終於我地決定結婚﹐果年我30歲。我地擺左8圍酒﹐每圍80蚊﹐你舅父做証婚人。結婚前﹐你阿爸話帶我番東莞見奶奶﹐但我擔心唔知佢係度打乜野鬼主意﹐怕佢食鬼左我﹐所以唔制﹐等結左婚我先跟佢D親戚一齊番鄉下。記得果次鄉下D人知道我地黎﹐好哄動﹐親朋戚友圍住我﹐由頭睇到落腳﹐話我細粒似個細路仔﹐真係好得人驚、嚇壞人。
響東莞番黎﹐我就繼續打工。一年半後﹐就生左你。未大肚果陣﹐我同你阿爸提過唔知自己有冇得生﹐佢就話︰「如果冇得征﹐娶你黎做乜?」你出世後﹐你阿爸從來冇抱過你。我曾經因為咁怨佢憎佢﹐我覺得同你阿爸冇緣份﹐嫁錯佢。
自從你出世後﹐我就冇番工﹐直到你一歲左右﹐我將你交俾你外婆湊﹐自己再出去打工﹐但係大肚之後又冇做。
阿你阿婆一向唔鍾意你阿爸﹐嫌佢窮。果陣大舅父去英國D餐館打工﹐又將D兄弟接過去﹐後來仲自己開餐館。阿婆就叫你阿爸都去埋英國﹐仲幫佢攪手續。你阿婆又叫我同你個妹戒奶﹐希望係你阿爸走之前可以追番個仔。
你阿爸走左之後﹐我就帶住你地三個細既搬番元朗住﹐一個人係屋企其實好驚。佢每個月寄40英鎊番黎﹐係唔夠家用。你外婆雖然憎我﹐埋怨我嫁俾一個窮鬼﹐佢依然幫補我唔少。
後黎有人傳我同其他男人唔三唔四、打牙較﹐你阿爸聽倒之後﹐精神開始有問題。佢開始飲酒、賭錢。大舅父扣起佢D錢﹐唔俾佢花光D錢﹐最後索性將佢送番黎。一年後﹐佢就俾人送番黎。
你阿爸番黎後﹐生活開始艱難。我唔想再生﹐於是就開始避孕﹐但意外有左﹐生左你最細個妹。本來我想將佢過契俾大姨媽﹐但係你細佬唔捨得將個妹送俾人﹐你細佬果年四歲。於是我地就留係一齊。
果陣時﹐我剩係可以係屋企做車衫、釘珠片之類既工。有段時間冇錢﹐我將D金器當左去。直到你升中學﹐我先再出去打工﹐我去左元朗屏山一間拖鞋廠做﹐果度有百幾個工友﹐多數係圍村D女人。
你阿爸做過幾份工﹐跟貨車、做麻雀館睇場、掃街﹐退休之後做工廠大廈看更。佢精神一直有問題﹐入過兩次青山﹐一路都有食藥﹐又試過自殺。
阿女：
最近幾年﹐阿媽才有閒心閒情跟我們細說從前。這次聽到要訪問她﹐她耍手兼擰頭地笑說﹕「都是咸豐年的事﹐不要再提了。不過年輕時的許多事還記得清清楚楚﹐例如要乘車到米埔摘海草回來餵豬.........。」於是﹐一段段往事慢慢地給說出來﹐一個人的過去也慢慢地浮現。 阿媽在記述往事時﹐往往手舞足蹈﹐咬牙切齒﹐肉緊非常。她把經歷娓娓道來﹐我常聽得心花怒放﹐投入十分。當阿媽還是十來歲的時候﹐每天從大清早到日落西山﹐都在田裡忙﹐唯一的消遣是跟幾位堂姐妹偷偷地溜到元朗看影畫戲。平時忙過田頭的工作後﹐便趕忙走大半個小時的路到坳頭讀夜學。年紀稍長﹐阿媽更獨個兒到九龍找工作﹐單身闖天下﹐遇上各式各樣的人和事。看著阿媽談得眉飛色舞﹐我才發覺自己對相處三十年的親人並不完全認識。對於一個在五十年前勇於嘗試新生活的女性﹐你能不欣賞她的勇氣與膽色？！原來平日默默操勞的阿媽是那麼前衛------爭取自由工作､自由戀愛､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重新欣賞自己的媽媽﹐這裡有難言的喜悅。 媽媽退休後﹐脾氣比以前躁了﹐對阿爸兇巴巴的。後來阿媽提起幾十年來令她對阿爸不滿和失望的大小事情﹐我有種揭盅的感覺-----人的性格､性情的形成有相當大的程度受過去的經歷影響。知道他們的經歷的具體情況﹐面對幸與不幸﹐固然有詫異與無奈﹐但總會對眼前的親人多一分同情與接受。當然我們仍勸阿媽看開些﹐不要兇巴巴的﹐但自己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因不明白阿媽的長年抑壓而覺得她無理取鬧。
媽的經歷不單影響了她﹐也影響著我們。她那堅忍的性格不必是以遺傳的方式留傳給我﹐但三十年來目睹她一力承擔､撐起整個家的韌力﹐我是深切感受到這份生命力的﹐或者許多次自己感到氣餒萬分時仍能忍耐下來﹐不甘心完全放棄自己﹐這種力量也許是受她的薰陶﹐從她身上感染過來的。她的歷史已注入我的生命﹐成為我的歷史的一部份。
我不敢說已完全了解阿媽﹐但我想若我不跟她傾談﹐不去聽她的故事﹐則我永不能知道她的過去﹐而只能以今日所見的她來了解她。我是幸運的﹐阿媽這樣願意的跟我溝通﹐跟我們一起回味往事中的甜酸苦辣。但她仍會自怨自艾﹐或者要完全通達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人與人間的隔膜又這麼不易消除﹐但未至絕望罷﹐互相溝通仍是可能﹐互相了解仍是可能﹐互相同情仍是可能。
過去的都過去了﹐過去的幸與不幸其實都不再存在﹐不去擁抱著過去不放﹐才能活在今天。這次的回憶﹐是一個歷程﹐不是為了擁抱過去的喜怒哀樂﹐不是為了炫耀能熬得住過去生活的艱難的「偉大」﹐也不是為了要對比今日的煩惱之微不足道。其實就在這沒有甚麼目的下﹐談經歷﹐聽故事。我立體地看到一個人的成長經歷。在用心體會她的感受時﹐我心也有種坦然寬敞的感覺----我們可以在今天活得更好。
